作者:黄珂
我喜欢故事,也喜欢有故事的人,更喜欢有故事的人讲故事。我朋友董兴无的父亲董颠是解放前参加革命的,故事自然就多。认识董兴无之前,我曾零星听到过董颠其人其事。说是董颠刚任农业局局长,在全体干部职工大会介绍自己时的开场白很有特色,也很精彩。他说,我叫董颠。哪个颠呢?颠倒的颠。我从不颠倒黑白,颠倒是非,但我考虑工作问题,常会把思路颠倒过来理。有些问题倒着理,反而清晰了。有人误以为董颠的颠是疯疯癫癫的癫,没关系,我也接受这个癫,我觉得我们干工作就要有点疯疯癫癫的激情。反正董颠董癫,叫起来是一样的,我都应。不管你们心里想着的是哪个字。
在我想像中,董颠肯定如影视中塑造的男一号人物般高大伟岸。第一眼见到一表人才的董兴无时,就更确定了我对他父亲形象的判断。然而当我首次到他家,真正见到现实中的董颠时,我才明白一个天生体魄瘦小的人,是不影响他演绎传奇故事的。原来董兴无综合父母的长相,把他们的优点集于一身了。
初上董家时,我恭恭敬敬叫了声董伯伯。董伯伯笑容可掬,连声应答,也随董兴无叫我小名,显得亲切。久之,我就不揣冒昧地直接叫他阿爸了。以此类推,包括董家的姆妈、大阿姐和小阿姐的称呼。
董家地处老城中心,又有热情好客的传统家风,我们这帮朋友一般都在董家聚会。况有胡邵夏杨邻家小妹们偶来掺和,就更显热闹了。因此,门庭若市是基本常态。董家电话装得较早,有个别朋友来董家聊天为虚,蹭打电话是实。那人通常会漫不经心地掏出随身携带的电话通讯录,照着里边的号码结结实实打一通。别人不识相,而董家依旧以礼相待,客客气气地迎来送往。只是月底的电话费会多出很多。董兴无的朋友去董家,自然是直奔董兴无去的,他若不在,朋友或等他回来,或下次再来。而我不然。我可以跟董家任何人聊,尤其跟董伯伯聊。
董伯伯参加过解放战争的支前民运队,解放后当过土改工作队队长、一市区区长、人民委员会办公室主任。曾被错划过“右派”。平反后,又当过黄坦区委副书记、农业局局长兼党委书记。这经历,他随便拣一段讲讲,都能把我听得如痴似醉。那时我年轻,爱听他讲手提驳壳枪,带领武装民兵上山落海,英勇剿匪的故事。听着听着,心里痒痒,恨自己生不逢时,处在和平时代,无法施展不安分的手脚。殊不知宁为太平犬,不为乱世人。没亲历过战乱,又怎能体会艰难岁月的残酷?董伯伯读过台州师范,口才极好,那夹叙夹议传记讲述风格令我至今难忘。那时他还没离休,在县志办当主任。我觉得组织上用人得当,让他去负责编纂县志是最合适不过的了。
董兴无辈份很高,他最大的堂兄只少他父亲一岁。春秋两季,董兴无会穿一套白西装配白皮鞋,大红衬衫领子大胆地向外翻出,风流倜傥,玉树临风,那气场和派头令路人侧目。下班回家过门前弄堂时,他堂侄女抱着她还没学会讲话的孩子代问,小爷爷下班啰,小爷爷着得介好相,宝宝问问,女朋友找来了吗?董兴无言以对,匆匆推开家门就闪了进去。身后却传来一阵俏皮的嬉笑。
那天晚饭后,我去董家玩,正遇上董兴无在发脾气。原来大阿姐把小阿姐刚洗了晾干后放在董兴无床边的一件干净衬衫,以为是阿弟才换下来,复又浸到水里准备去洗了。我劝他,你偷着乐去吧。你有两个姐,一姐顶半娘,你俩姐顶一娘,加你娘,你有两个娘。他听了嗤地笑了,艾怨中露出一丝幸福的意味。大阿姐感激地看了我一眼,我们相视做了个鬼脸。
说到大阿姐,现又让我记起她结婚那天的事。董兴无的朋友大多只有妹妹,没有姐姐。妹妹们尚还年少,都未结婚。大阿姐结婚,我们都初做小舅爷,兴奋不已,但无经验,不懂规矩。酒宴后,我们仗着酒劲,非要去闹洞房,把大姐夫的弟兄家和朋友家弄得哭笑不得。闹洞房是有程序的。整个过程由一个事先选定的主持人,将早已编排好的一个个游戏环节串起来,再结合男女宾相的才艺表演,像一台文艺晚会一样,逐渐推向的高潮。那夜,我们竟以舅爷的身份,硬闯洞房,并肆无忌惮地按照我们创造性的想法,完全胡搅蛮缠地把洞房彻底给闹了。事隔多年,遇跟大姐夫同姓的那个当时做主持人的弟兄家,他仍会大为感叹,舅爷闹阿姐洞房,天下少见天下少见咯。我强词夺理,哈哈,我们舅爷让你们长见识了。
一个周末的中餐,我们把董家贮备的董公酒喝了个精光。意犹未尽之际,当有人准备向厨房的料酒伸手时,被姆妈及时阻止了。她愠怒地说,剩点给我明天好烧烧菜。大家只好作罢。留下一片狼藉残局,任两位阿姐慢慢收拾。我们蜂拥至客厅,开始了海阔天空,漫无边际地畅谈人生未来。皆有壮志未酬誓不休的壮怀激烈。董伯伯血压高,平时只是小酌一盅,但那天也凑趣喝了好几杯。他的情绪因我们的情绪亢奋而亢奋。他到客厅中央稳稳站定,挥挥手,抢过我们的话题,向我们重现了他当年两幕相似的情景。少年董颠,满腔的家国情怀在胸中如潮澎湃,报国无门,整日茶饭不香,总在董家道地以45度角仰望天空;壮年董颠,被错划“右派”,心中无限委曲无处投诉,整夜难以入寐,也常在董家道地以45度角低头沉思。董伯伯对两段苦闷时光的回顾,是让一位操一市口音的访客打断的。
那人比董伯伯年长,见了董伯伯,他毕恭毕敬,一口一个区长。董兴无望着父亲领着他进了书房后,借着酒性向我们透露了父母爱情故事中的一个小隐私。原来刚才那人是董伯伯一市当区长时的通信员。当年董伯伯对一位来自山头应村相貌标致的进步女青年心生爱意,脸红心跳写成的情书就是派他送去的。我即兴开了个玩笑,说,在那激情燃烧的岁月,通信员为首长鸿雁传书可是影视经典桥段。但这里边怕是有借公济私和以权谋私的嫌疑吧。于是哄堂大笑。
玩笑归玩笑,说董伯伯有私心我是坚决不同意的。想当初他当人委办主任兼任精简办主任时,为了响应国家号召,减轻国家负担,主动带头精简了在越溪乡当妇女主任的家属。劝退回家的姆妈没了工作,没了收入,一家人就靠他一人工资支撑生活。后来,1993年版的《宁海县志》正式出版时,我以为凭我和董伯伯亲密的私人关系,开口向他讨一本,根本不在话下的。没想到他叫董兴无按书价向我要了50元。我不解,责问董兴无,阿爸是县志办主任,自己就没掌握几本机动赠送的吗?他说,我家的这本也是我爸出钱买的。我哑口无语。现在我明白了,廉洁有时是一种绝情。
其实1991年董伯伯已经办理了离休手续,之后的两年是组织上返聘的。目的在于给1993年版的《宁海县志》画上圆满的句号。赋闲在家的日子里,董伯伯曾化了几年时间,写过一个名谓《述怀》的回忆录。还是手稿时,我读过,觉得这于公于私都是一笔厚重的财富。
老话说,小孩摔大,老人怕摔。十二年前的清明节,董伯伯意外摔了一跤。肋骨骨折,断骨刺肺,造成血流不止,诱发了诸多并发症,危在旦夕。弥留之际,我随董兴无去icu探望过董伯伯,那时他已不能说话了。不由让人潸然泪下。
公元2010年4月30日下午15时35分,董伯伯永远搁下了书写他鲜活生命的笔,把他《述怀》的故事且为历史,永远留给我们了。
2022年1月稿
栏目主编 | 西湖雨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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